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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见,钱德勒,愿你快乐,马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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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8-29


钱德勒成为我脑海里的一种声音,伴随着他特有的断句、停顿和语调,在我遇到一些困窘荒诞的处境时不断回响,成为我化解困境的武器。





文|汤禹成

图|(除特殊标注外)剧集《老友记》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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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老友记》中有这样一幕。钱德勒和莫妮卡即将结婚,钱德勒却尚未邀请已经变性的亲生父亲。家庭是钱德勒内心的一道疤。父母在他9岁那年的感恩节离婚,他见证父亲变成女人,母亲则是情色小说作家,那之后,钱德勒就学会了抽烟。但是,在莫妮卡的坚持下,他前往拉斯维加斯邀请父亲参加婚礼。在观众席上,钱德勒紧张不安,甚至起身想临阵脱逃。一袭白裙、风姿绰约的父亲叫住了他。
当莫妮卡告知两周后他们就要结婚,父亲露出了失望的神情,迅速背过身去,和下一个观众互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。
细心的钱德勒看出了父亲的伤心,鼓足勇气,站起身,认真地提出了婚礼的邀请。「我们希望你能出席。」钱德勒说,「我知道这会让我快乐……」随即,他又露出钱德勒特有的狡黠一笑,对着父亲说了句,「女士。」
婚礼上的钱德勒和父亲(右)母亲(左)

这就是钱德勒,全剧中有最多保护壳、最复杂、也最擅长用幽默消解一切的人。他事业成功,帅气幽默,说着开不尽的玩笑,但一层层剥开后,你发现嬉皮笑脸只是他的防御机制,他的原生家庭给他带来了无尽的不安全感,脆弱,以及抗拒冲突、不懂拒绝的本能。和父亲相遇的这一幕,几乎可以让你看到所有的钱德勒,胆怯的,调皮的,柔软的,他的过去和现在,他的幽默和脆弱,同时紧紧依附在这个角色上。

和剧中的钱德勒一样,钱德勒的扮演者,马修·派瑞,同样有着一个破碎的家庭。他的父亲是美国知名演员、歌手和模特约翰·派瑞,他的母亲则是加拿大总理的新闻秘书。父母在马修1岁的时候离婚,他待在加拿大和母亲一起生活。母亲工作忙碌,她的时间、陪伴,还有注意力,都是稀缺品。他曾说,当父亲走后,他很快意识到他在家里需要扮演的角色——去娱乐,去哄骗,去取悦,去让别人笑,去安抚。或许是在那时候,马修锻炼出了迅速的反应能力和机敏的口才。只有做到这些,他才能获得母亲的注意,而无论母亲怎么做,他都觉得不足够。

每当抬头看到飞机飞过房子的屋顶,马修会问外婆,「妈妈走了吗?」他很怕有一天,母亲会和父亲一样消失。美丽的母亲总是各种场合的焦点,也和很多男人约会。他将对父亲的渴望投射在母亲的这些约会对象身上,将他们假想成父亲,后来,每当飞机飞过屋顶,他又会问外婆,「迈克(比尔)(约翰)(母亲最新约会对象的名字)飞走了吗?」他一次又一次地失去「父亲」。

5岁时,他第一次独自坐飞机从加拿大前往洛杉矶探望父亲。他在自传中详细记录过那一次乘机的细节。他的脖子上会挂着写着「无人陪伴未成年人」的标签,会提早登机,会坐在只有孩子的休息室,还有专人护送着他上飞机。每一次飞机遭遇气流而颠簸,他就害怕自己会死掉,想象着从高空摔落会是什么感觉。很偶尔的时候,他会鼓足勇气按下飞机上的服务铃,乘务员走过来,摸摸他的头,然后离开继续服务别的乘客。但大多数时候,「没有人告诉我我会没事,我也没法望向任何人而获得安慰。」马修·派瑞写道。他太害怕了,以至于不敢靠到座位的后背小睡一会儿,5岁的他双脚还够不到地。

就是这样,一个正襟危坐的小男孩在摇晃的飞机上始终保持清醒,等待着下一次颠簸。很多这样让他不安又惶惑的瞬间,导向了他持续一生的被遗弃感——「我是不是不够好?」他问过自己无数次。不然为什么父母要离婚?为什么母亲没有更多时间陪伴我?「别的孩子都有家长陪伴着坐飞机,而我只有脖子上的一个牌子和一本杂志。」

少年时的马修·派瑞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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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老友记》开拍不久后,马修曾和制片人玛尔塔·考夫曼分享过两件事。一是他无法忍受任何沉默,总是希望用笑话打破那些沉默的瞬间。还有一件,他觉得自己不吸引人,在和女生的关系上极其不幸,恋爱关系几乎都是灾难。剧组将演员的性格融入角色,后来,马修所塑造的钱德勒就是一部分他自己。

当邻居Heckles先生去世后,钱德勒看到了自己和死去的邻居太多的相似,害怕自己也会和Heckles一样孤独终老而陷入恐慌。「如果我永远找不到女朋友呢?如果我有一个女朋友,但是只因为她说了supposably,我就甩了她呢?」

这是钱德勒的怪异和清高,女友一个用词错误,或者有点大的鼻孔,就可能会掩盖她所有的其他优点;但这也恰恰是钱德勒内心深处对亲密关系的恐惧与不安感,因此,任何一个小小的缺陷都可以让他提出分手。当然,也是马修·派瑞的。


拍摄《老友记》第二季时,他和好莱坞炙手可热的女星朱莉亚·罗伯茨开始了一段恋情。朱莉亚·罗伯茨还到《老友记》客串,和马修·派瑞上演了一段旧时冤家的感情戏。可是这段让美国影坛轰动的恋爱没有持续太久,1996年4月,马修在一档访谈节目上宣布了自己的单身状态。他在自传里写:「和罗伯茨交往对我而言有点太不可承受了。我一直确信她迟早会离开我——为什么不呢?我不够好,我从来不会足够。我破碎不堪,偏离正轨,也不值得被爱。因此,为了不用面对那不可避免的失去她的痛苦,我向美丽、闪耀的朱莉亚·罗伯茨提出了分手。」

此后,马修·派瑞的浪漫关系也始终不顺,类似的情节在他人生里不断重演。「当我得到某人时,我必须要在她们离开之前离开她们,因为我不想她们最后发现其实我并不够好。但当我喜欢的人并没有选择我时,这就直接证明了我配不上她们,并且她们也发现了这点。」马修·派瑞曾这样叙述自己在情感上的悖论,他和钱德勒在感情上有着一样的拧巴与纠结。

客串《老友记》的朱莉亚·罗伯茨和马修·派瑞


不过,剧中人比现实幸运。钱德勒有他的莫妮卡。他们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恋人,从相爱到结婚。结婚前,对婚姻关系充满恐惧的钱德勒,觉得自己的婚姻会和父母的婚姻同样不幸的钱德勒,曾想过逃婚,但最终,两人在钱德勒最好的朋友乔伊的主持下,互诉美丽的誓词。

莫妮卡说,「很长时间,我想知道我是否会找到我的王子,我的灵魂伴侣。但3年前,当我向一位朋友寻求慰藉,我找到了我曾在生活里想要寻找的一切。现在,我们就在这里,未来就在眼前,我只想和你一起度过。我的王子,我的灵魂伴侣,我的朋友。」

钱德勒说,「我以为这是所有我必须要做的事中最难的一件。但当我看到你从过道走来,我就意识到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。我爱你。就算有任何意外到来都没有关系,因为我永远爱你。」

钱德勒和莫妮卡相互求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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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德勒和莫妮卡的爱情线几乎捕获了所有剧迷的心,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幕背后的故事。

拍完《老友记》第二季后,他去拉斯维加斯拍摄一部电影,一场喷气式划艇事故后,他被开了止痛药维柯丁,那是他染上药瘾的开端。他有过超过65次以上的戒断治疗,去过15次康复中心。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说,他甚至会去一些出售的房子假装看房,然后偷走房东放在厕所里的止疼药来缓解药瘾。同时,他还面临着从14岁时就开始的酒瘾。在他的叙述里,这些是他对抗童年时期留下的内心空洞的解法,药物让他不再觉得自己不够好,让他体会到快乐。

熟悉《老友记》的观众会知道,钱德勒的体重在不同季中有很明显的波动。第六季的结尾和第七季的开头,在钱德勒和莫妮卡互相求婚的的情节里,马修穿着同样的橘色衬衫,但脸颊已经瘦到凹陷。「当我很胖的时候,那是因为酒精;当我很瘦的时候,那是因为药片。」在拍摄《老友记》期间,他的体重在128磅到225磅之间浮动。

2022年,马修·派瑞为宣传新书接受《People》杂志的视频采访时说,拍摄婚礼那集时,他正住在戒断康复中心,他是接受完戒断治疗直接开车去「婚礼现场」的。在采访中,他和主持人一起观看了那个片段,他露出了明亮的微笑,他说自己喜欢反复看那一集,因为自己看上去英俊,清醒,健康,暂时摆脱了药瘾、酒瘾,在那个瞬间,一切都很好。

马修本以为《老友记》带来的声名可以填补他童年时期就留下的空洞,可以替代酒精在他生命里的角色,但此后与酒瘾、药瘾相伴的二十多年告诉他,那只是一个白日幻想。他说,拍摄《老友记》那几年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候,如果时间能倒回,他希望《老友记》在2004年时不要结束。

2004年,马修出席杂志《名利场》的奥斯卡晚宴。图源视觉中国


拍摄和莫妮卡婚礼的那一天是2001年5月17日。2个月前,2001年3月,茱莉亚罗伯茨凭借电影《永不放弃》夺得奥斯卡女主角。颁奖典礼那夜,昔日的女友熠熠发光,马修·派瑞躺在戒断中心的病床上,看着天花板,彻夜无眠。他为她高兴,「但是对于我来说,我只是庆幸我又多挨过了一天……我不需要奥斯卡,我只需要新的一天。」

2018年,马修经历过一次生命危机。由于过度使用药物导致的便秘,他结肠破裂,在医院昏迷了两周,甚至用上了ecmo。醒来后,他要携带结肠造瘘袋生活9个月,再进行修复手术。当时母亲陪伴在他身侧,告诉他:「你还活着让人震惊。你的毅力让人难以置信。」

他在回忆录里诚实地记叙自己破碎的家庭,那些内心的不安和自我怀疑,那些和药物、酒瘾的搏斗,一次次失败,又一次次好转,又一次次失败。「我不想死,我怕死。」马修·派瑞写道。

马修·派瑞的自传图源豆瓣


有人说,马修·派瑞的自述是无病呻吟,矫揉造作。一个亿万富翁能有什么真正的烦恼呢?一个药物成瘾的人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?但无论如何,他那份揭露自己最深、最私密伤口的勇气,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。他在尝试面对它,分析它,言说它,从而帮助更多和他一样的成瘾者。

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守着这些秘密,即便后来鼓起勇气和《老友记》的演员朋友分享,也没有分享过多细节。剧里他的另外五个朋友担忧却手足无措,瑞秋扮演者詹妮弗·安妮斯顿曾在采访时落泪谈起他们当时有多害怕失去马修。马修的自传序言由菲比扮演者丽莎·库卓撰写。丽莎在序言里写道,其实在拍摄的那些年里,她一直没有太多地干预和询问马修关于药瘾和酒瘾的事。她有时候会想,自己是不是能做得更多,做些什么,但她渐渐明白马修能否保持清醒并不在她的掌控之内,这些疾病会不依不饶地喂养自身,从而坚定地在一个人身上继续盘旋。

因此,在那些年里,丽莎决定只关注马修·派瑞这个人本身,这个每天让她大笑、每周都会又一次让她笑到哭的人。「他就在那儿,聪明,迷人,惹人喜爱,敏感,理性……即便他当时有那么多东西要搏斗,他就在那儿。」

丽莎·库卓和马修·派瑞图源视觉中国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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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你知道了所有这些背后的故事,再想起《老友记》中钱德勒那些带给人欢笑的表演,或许你会觉得被欺骗,但也或许,你会更意识到钱德勒的珍贵,原来是最破碎的马修·派瑞创造了最好笑、最幽默的钱德勒·宾。那些童年时期的内心空洞吞噬了他,但也让他创造了专属于钱德勒的令人尴尬的幽默、不合时宜的笑话、以及让人心疼的对亲密的恐惧感,一个层次丰富、深入人心、又好笑又好哭的老朋友。

《老友记》的影响有多广呢?10季236集,在全世界220个国家和地区放映,大结局播放时,有5200万人观看,而至今,在所有平台上,这部剧已经被观看了超过一千亿次。

制片人之一大卫·克莱恩说,「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故事的主题,这个故事讲述了你人生中那段你的朋友就是你的家人的时光。」《老友记》的故事来源于生活。大卫·克莱恩和玛尔塔·考夫曼20多岁时都生活在纽约,他们试着在纽约工作谋生以及寻找爱。钱德勒的名字就是他们一个朋友的真实名字,他们在生活里寻找素材。他们想做的这部剧,不同以往,朋友不再只是主角的朋友,朋友就是主角。「我们希望平等地讲述每一个人的故事。」

美国作家琼·狄迪恩曾写过一篇告别纽约的散文,里面提起,很多人可能觉得纽约是一座给特别穷的人或者特别富的人住的城市,他们可以在这里过上想要的生活,但人们较少提及一点,至少对于异乡人而言,纽约市也是一个只为了年轻人而存在的城市。年轻人在这里总能遇上新面孔,哪怕这种新鲜可能只是一种虚空的幻觉,是一种轻浮的快乐,是有道德瑕疵的年轻的叙事。

就是这样一个关于纽约的年轻人的故事,捕获了几代全球观众的心。

也许每个影迷都有专属于自己的钱德勒回忆。我在26岁时来到陌生的纽约。我安慰自己,这不算晚,《老友记》第一季中的钱德勒也才26岁。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。

和很多《老友记》的剧迷们一样,我试着在六个角色里找到自己的投射。在一个「你是《老友记》里的谁?」的线上测试中,我的结果是钱德勒。

结论里这样评价钱德勒的性格:「你很好笑,所以朋友喜欢围绕在你身旁。你也是一个好的朋友,当你在意的人遇到问题,他们知道会向你寻求头脑清醒的建议,但是他们也知道,建议后一定会跟随着一些犀利的挖苦。」

这个测试似乎确证了我对钱德勒特别的情感。我们同样知道如何用笑掩盖悲伤和困窘——小学时,班主任曾告诉我的妈妈,「他总是笑,有时批评他他也笑,不知道他在笑什么?」


我们同样知道友情的珍贵并且依附于此。当别人问我,我最喜欢哪个角色?我会说我最喜欢乔伊。我像钱德勒,但我不需要再喜欢一个像自己的人了。钱德勒过得太累,而乔伊反倒能够更轻松简单地面对生活的一切,大胆冲动地做出每个的选择。乔伊的单纯和简单是他的力量,也是他和钱德勒能成为好朋友的重要原因。

或许是因为和钱德勒之间的这种联结,我对马修·派瑞,钱德勒的扮演者也有了更多关注。我搜索他的新闻,浏览了他的社交媒体,第一时间读了他去年出版的自传《老友,爱人和大麻烦》,我知道了他的人生有多破碎,他有多细腻敏感,他的头脑里可以有多少风暴。马修讲述了自己破碎的童年,《老友记》拍摄的台前幕后,作为好莱坞巨星的恋情,以及常年困扰他、几乎夺走他生命的酒瘾和药瘾……

对了,钱德勒也是我的英语老师。当然,他和其他五位角色,也是世界上很多非母语者的英语老师。

来纽约前,两个在英语环境长大的好朋友为了让我的英语快快进步,每周日,我们都会一起看一集《老友记》,他们考我听力,教我词组和表达,讲解每一个笑点。20分钟的一集剧,我们总能看一个多小时,小小的房间里,充满着关于语言和文化的讨论,还有我们不断响起的笑声。记得看第一集时,他们教了我一个词汇:「Dear diary moment」——值得记进日记里的时刻。

其实,每周看《老友记》的时刻,都是我的dear diary moment。

图源视觉中国



5


后来我才知道,《老友记》从头到尾拍摄于远在洛杉矶的一个摄影棚,但这个精彩的、以10年为跨度的故事本身,足够在每一个观众心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「纽约」。

前几周,我在第二大道地铁站给地铁卡充钱,一个比我更高大的人走了过来,夺走我手上的6美元,拿走我的地铁卡,把我推向了可以免费进入的紧急门。「我们要互相帮助彼此,所以我给你打开这扇门,你就不用花钱。」推我进门后,他还了我地铁卡,但是始终没有还我那6美元。我看了看他,他看了看我,然后转身走了。在这种超现实时刻,钱德勒会钻进 我的脑子 ,我会想象着如果是他,又会怎样应对?我有自己的答案,不把这当成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,笑一笑,挖苦一下这是「纽约人优雅的抢劫」,然后继续迈着大步回家。我按照脑海中写给钱德勒的剧本行动,用他的方式度过这些在纽约不知所措的瞬间。

对于一个纽约的陌生人,钱德勒和他的朋友们,用10年、236集的细节和故事告诉我,作为一个年轻人,可以如何在混乱而丰富的纽约生活。

10月28日晚,大学室友给我发了一条微信,Chan去世了。我搜索了脑海里所有和Chan有关的名字,谁是Chan?过了一会儿,他又给我发了,Chandler。

我有些惊讶。10月起,马修开始罕见地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生活。有时是一盏点亮灯芯的南瓜灯,有时是他和父亲的合影。当时我暗暗高兴,我想他应该从酗酒和嗑药的阴霾里渐渐走出来了吧。一星期前,我给他发了消息,告诉他我对钱德勒的喜爱,我有多开心看到他开始分享自己的生活,并且祝福他,晴天的时候总能向着太阳微笑。给一个完全不认识你的、遥远的好莱坞明星发instagram消息,一个 完全不知道目的的行动,这事听起来…也挺钱德勒式荒诞的。

我没有期待他的回复,更没有设想过他突然而至的死亡。

但那一刻,我也没有太过怀疑消息的真实性。因为我读过马修的自传,知道马修这些年里经历过几次鬼门关,有严重的健康问题。我无法将钱德勒,这么一个好笑、幽默的人和死亡联系在一起,但我却可以将破碎的马修·派瑞和死亡联系在一起。

分享欲的增加,应该意味着看到生活的美好吧,我猜。他是不是不再觉得自己不够好,他是不是遇到了可以让他每天微笑的事或人?他是否彻底摆脱了酒精和药物的依赖?他是否不再破碎?而死亡是否意味着——当他正伸出双手准备拥抱生活时,他就失去了触碰美好的机会?想到这里,我的心中只有遗憾和伤心。

当时我正从曼哈顿的Chinatown走回家,低头看着关于马修去世的消息,身旁走过说着广东话,西班牙语,意大利语,英语的形形色色的人。中国城老旧的建筑,写着中文的招牌,和远处闪闪发光的世贸大楼,一起出现在我眼前。在这个陌生的城市,《老友记》是我唯一会循环播放的一部剧,钱德勒不只是《老友记》中的一个角色,他是我生活里的朋友。

《老友记》里的纽约城景


6


那么,回到这个关于朋友的故事吧。

剧中的友情让人动容,六位年轻演员在戏外也结下深情。六位主演每人有着完全一样的片酬,这是在第一季时就由演员主动争取到的合约,他们相信,只有全然的平等,六人才能建立起完全没有罅隙的友情,剧中的友情也会更为真实。在2021年的重聚特别节目中,马修说,在剧集告终后,如果六个人一旦在某些聚会或者派对上遇到彼此,那一晚就相当于结束了,因为他们一定会和彼此站在一起,不再进行其他社交。参观过去的化妆间时,他又深情地回忆,最初录制的那几年,「我们形影不离」。


六位演员不再和从前一样年轻,但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快乐、自如。他们已经是真正的老友,坐在原来的摄影棚像家人一样聊天。当马修说,其实拍摄期间,他特别特别害怕观众在应该笑的时候没有笑,那会让他冷汗直流,无比沮丧,简直是他的噩梦。丽莎·库卓下意识地接话,「真的吗?为什么你当时没有告诉我们,我从来不记得你提起过这个。」其实,这是重聚节目里让我最感动的一瞬间。丽莎眼神真诚,下意识的提问出于对朋友的关心,她记得从前,记得朋友在过去时光的细节,并且关心朋友在那时为什么没有流露脆弱。当朋友遇到不快、悲伤或者生命的挑战时,作为真正的朋友,你一定会想知道为什么当时他没有向你伸出求助的手。

《老友记重聚特辑》


我曾在一个《老友记》所有卡司共同接受访谈的节目中看到他们彼此评价。马修·派瑞是公认最具幽默感的人。如果让观众们给《老友记》中的每个角色一个形容词,钱德勒的标签也应该是funny,好笑。因此,在这篇纪念马修·派瑞的文章最后,也让我们回忆一些快乐明亮的瞬间吧。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钱德勒和乔伊的友情而感动。记得乔伊送给钱德勒的那条金黄色的手链吗?哪怕钱德勒很不喜欢,甚至是讨厌,但为了不让乔伊沮丧,他还是会在弄丢手链后重新买一条,牢牢戴在自己的手腕上。他们如此互补,一个神经大条,一个细腻敏感,一个人的生活有些脱轨,而另一个人始终在主流价值认可的轨道上,有份稳定的工作,有体面的收入。但两人共同创造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,比如悠然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那一天,比如他们一起玩的桌式足球。成年人的幸福之一,或许就是有一个陪你一起疯一起傻的老友吧。

「钱乔」的友谊几乎让所有人羡慕。

人们也爱钱德勒无厘头、总是意想不到的幽默。比如他满街狂奔,穿越重重阻挠,搞得浑身脏兮兮的,只为了和他那时疯狂暗恋的Cathy打上招呼。又比如,当他和莫妮卡的恋情尚未公开,菲比和瑞秋走进房间,撞上他们正在接吻,于是钱德勒同样亲吻了菲比和瑞秋,假装这是他新采用的打招呼方式。

10年的漫长时间里,钱德勒也在成长。他变得更勇敢了。在第9季,他辞去工作,转换职业轨迹,成为广告公司的初级文案编辑,和年轻人一起实习,接受新的挑战。以及,面对父亲,进入婚姻,经营亲密关系,都是勇敢的蜕变。

他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朋友,在我初到一个陌生的国度,迎接新的挑战时,我会想起他三十多岁放弃高薪工作,重新成为实习生,绞尽脑汁想广告方案的故事。他告诉我,哪怕脆弱不安,也有朋友会托起你,忍受你一个又一个毫无逻辑的笑话,你也值得爱与被爱。他是我脑海里的一种声音,伴随着他特有的断句、停顿和语调,在我遇到一些困窘荒诞的处境时不断回响,成为我化解困境的武器。

在《老友记》的最后一集,钱德勒和莫妮卡即将搬往西切斯特,六位朋友旋即告别人生的一段时光,瑞秋提议6人再去咖啡厅坐一会儿。「好啊。」钱德勒说。正当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会去Central Perk,那家他们常去的咖啡馆时,钱德勒轻松随意地抛下一个问题:「去哪家?(where?)」

「Where?」成为了《老友记》的最后一句台词,也是最后一个给观众带去欢笑的包袱。这是剧本里没有写的,马修·派瑞的即兴创作。

再见,我们的老朋友,我们搞笑又破碎的钱德勒,我们敏感又才华横溢的马修·派瑞。无论你去「where」,给别人带去快乐的同时,你也要更快乐。



参考资料:

1. 《老友、爱人和大麻烦》,马修·派瑞,2022

2. 黛安·索耶对马修·派瑞的视频专访,2022

3. Matthew Perry, Star of ‘Friends,’ Is Dead at 54,纽约时报,2023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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